跳到主要內容

林中覓覓 墨響山音:秦政德的立碑謎路

圖片來源:https://reurl.cc/O0mnWr

「每當我剪接錄音帶時,說話者時常有停頓的地方嘆息、呼吸、或絕對的沉默我沒有把這些丟進字紙簍裡,而是把它們收集起來。馬羅德克的錄音帶沒有一分鐘沉默。」

海英利希礬爾,《莫克博士收集的沉默》(註1


    漫步竹林中,忽而瞥見立於徑旁的「影落舞籠」四字碑文究竟何意?原來是當一整片的脩竹隨山風起,映落的葉影旋即鮮活地躍動起來,而交錯的光影恰如一個個的籠格。原來這塊「影落舞籠」碑作,出自1994年文化大學美術系學運關鍵人物,以超強行動力考究台灣冷僻歷史聞名,「小草明信片」創立者秦政德之手。

    從紅葉少棒隊、台灣古地圖到科學小飛俠,大小書店時常可見族繁不及備載的「小草」身影。秦政德延續從文大學運誕生的「小草藝術學院」精神,發願建置台灣圖像基因資料庫,搜羅台灣經典文物印製於明信片上,19年來已發行逾160萬張。近年來秦政德更發展出一套獨特的「立碑行動」:將碑文豎立於被眾人淡忘的歷史事件發生地,此一行動充滿懸疑,令人好奇。到底當年一心鑽研西畫的青年藝術家怎會踏上立碑之路?

    「有時候不順遂也是老天給的考驗,祂會讓你知道是不是真心喜歡這條路。」身為台灣第一屆美術資賦優異實驗班學生,原應是踏上支持創造自由的美術之路,小學時卻遇上傳統嚴謹的書法老師,在體罰盛行的年代,老先生規定不許用墨汁,只能磨墨,冬天天寒墨磨不濃,暈得一塌糊塗就得遭籐條打,有時還會打眼皮,這樣的經驗讓兒時的他對書法非常恐懼,大學讀美術系選擇西畫後,就很少再碰毛筆。他說在高手雲集的美術系裡,不論各種形式,要畫得好不難,但是要畫出自己的辨識度才真正困難,憶起當時面對空白畫布的心情,時常感到焦慮,一直注意時間,根本靜不下來。

    「意外的,做木雕可以讓我忘了時間。」自我要求極高,一心只想當畫家的秦政德在大四時險遭退學,學運發生後復學而完成學業。但是當年政戰系統嚴格,學運案底讓他在當兵時吃盡苦頭,過度操練卻讓他意外愛上慢跑,退伍前可以跑上一萬五千公尺。為了排遣苦悶,弟兄會削竹子做存錢桶,日本營區遺留的檜木,他用簡單的美工刀和砂紙磨製木劍,有人開玩笑地說:「你是在刻龜頭喔!」,雖然語帶戲謔,但覺得有趣的秦政德就真的做起刀柄是龜頭造型的木劍來,前後總共做了23把。雖然當兵埋下秦政德喜歡慢跑和雕刻的興趣,但距離立下第一塊碑,這當中還有數年的醞釀與轉折。


     「無意間翻到日文雜誌,看見一條長滿青苔的小路,一旁樹立『心徑生苔』四字時,我的心裡一驚。」出社會後面臨現實與理想拉扯的壓力,大學時就深居陽明山的秦政德持續以慢跑的習慣來抒壓。平時就喜歡研究圖像的他,偶然間在圖書館看到一本日文雜誌,裡頭有一頁扣人心弦的祕境:長滿青苔的森林小路旁樹立著「心徑生苔」四字。如此簡單的圖像卻震動了他的心,畫家之路艱辛無比,心裡的夢是否也長滿了青苔?

日文雜誌的「心徑生苔」是啟發秦政德立碑行動的伏筆。早年經營小草明信片,時常走的路線是從陽明山繞經八里到桃園機場的誠品書店物流集散中心。八里是北台灣最大的石材集散地,石材場和石雕場非常多,就這樣每週一趟持續好幾年之後,某日他走進八里某家石雕場去詢問立碑需要多少錢,沒想到只要五千元,行路之間的偶然,意外催生了首次立碑行動的誕生,但是要寫什麼字呢?


「就取名『苔隱心徑』吧!」尋常不過的一日,秦政德意外撞見一條在日文雜誌看到的風景幾乎一模一樣的景致,終於決定在此地立碑。經過三、四個月的思索後,靈機一動,腦海迸現「苔隱心徑」四字,為了要寫這四個字,翻箱倒櫃找出許久不用的毛筆,筆尖都禿了,寫得不好還用刀刻。石雕場通知他第一塊碑已刻好,要去立碑的前一晚他還興奮地睡不著。2005年,從「心徑苔隱」到《苔隱心徑》,秦政德賦予立碑「新心的方法學」,步上了他獨具風格的立碑行動。


    「啊!這才創作最開心的事!」十多年前立下第一塊碑至今仍熱情不減,最大的原因在於秦政德與創作的樂趣重逢:忘記時間、專注投入。後來他在初發現「苔隱心徑」的小路上,反覆思量如何在每個路段透過立碑給予與自己內心共鳴的山林不同的詮釋。山林就是最大的靈感資料庫,一次行至兩條岔路處,他立下了饒富趣味的兩面碑《道迷心頭同歸心道》,他說:「面對岔路這一方的我們可能會因為有兩個選擇而迷失,但是從另一面來看,卻是兩條路的交會點,因此才有『同歸心道』的奇趣」。如今,《始知道》、《湯音浴耳》、《花落思道》等以自然為靈感,《小臺正傳》、《蔣王朝》、《美帝國》等作考究冷僻歷史,十多年來秦政德已積累飽含思辯,數量龐大的立碑作品。


我懷疑是否會回到原點,在許多許多年以後,在某處,我會輕輕嘆息說:黃樹林裡分岔兩條路,而我,選擇了人跡罕至的一條,使得一切多麼地不同。
〈未行之路〉(The Road Not Taken),美國詩人Robert Frost(註2

軋然而止的停頓是精準的沉默,時間分裂成兩半,思考從縫隙油然而生。德國小說家海英利希筆下的莫克博士,默默聆聽錄音帶中說話者在停頓、嘆息、呼吸與沉默間不為人知的秘密。秦政德透過小草明信片與小草立碑在漫長的歷史中付諸細節的勞動,收集、播散 「另一種時間」的結晶,讓眾多偶然所組成的歷史認知總有「另一種選擇」。相信這樣的堅持,未來在某一刻,也會讓某個人四分五裂的心重新整合起來。


參考資料:
小草藝術學院部落格:http://mypaper.pchome.com.tw/peter19711017/
秦政德臉書
非池中藝術:http://artemperor.tw/artist/2691

1 1972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海英利希礬爾短篇小說集《莫克博士收集的沉默》(Heinrich Theodor Böll, Doktor Murkes gesammeltes Schweigen),1973年志文出版社再版。
2:訪談時秦政德提及《道迷心頭/同歸心道》碑作與本詩「路」意象之雙關。


原文發表於:《La Vie》,第154期,20172月號。


留言

這個網誌中的熱門文章

論蔡明亮電影中的女性主義敢曝 — 以《洞》和《天邊一朵雲》為例

http://pic.pimg.tw/bonsaiho/1393482568-1501388327.jpg?v=1393482569 http://www.impawards.com/2007/wayward_cloud_xlg.html 摘要 本論文著重於從女性主義的角度分析馬來西亞籍導演蔡明亮兩部作品《洞》( The Hole )和《天邊一朵雲》( The Wayward Cloud )中的女性主義敢曝。筆者意欲將蔡明亮的作品與相關的電影理論、敢曝理論、視覺理論、精神分析理論,透過分析電影中的場面調度、演員動作與表演、聲音以及攝影機的運動與敘事脈絡的呈現,探討蔡明亮如何在《洞》中以敢曝的歌舞劇表現女性的慾望和強而有力的主體,此強而有力的敢曝女性形象如何顛覆父權社會中的女性形象,後來在《天邊一朵雲》蔡明亮更進一步運用敢曝批判性、性別和色情。在這兩部電影當中,蔡明亮雙管齊下運用縫合效果與疏離效果,一方面將女主角的主動觀視與觀者的觀看縫合,一方面又運用疏離效果打斷觀者的觀看,回到中立的觀看位置,如此既親近又疏離的辨證形式,提供女性觀者更客觀的方式觀看,不受固定意識形態的侷限,召喚女性觀者享受擺盪於主、客體之間多元的觀看快感。 本論文共分為三大章,第一章回顧敢曝理論,並探討歌舞電影與敢曝的關係,第二章應用敢曝的理論檢視《洞》和《天邊一朵雲》,探討蔡明亮如何運用扮裝表現女性千面女郎的形象,並且表現女性充滿力量的慾望主體,再提出蔡明亮如何在《天邊一朵雲》中發揮敢曝的嘲諷與批判特質,顛覆 A 片中的性、性別與色情。第三章先回顧女性觀者的理論,再分析蔡明亮如何運用縫合效果與疏離效果,創造出能夠提供女性觀者擺盪於主、客體之間多元的觀看快感。 關鍵字:蔡明亮、《洞》、《天邊一朵雲》、敢曝、女性主義敢曝、女性觀者、縫合、疏 離效果 Abstract This thesis discusses the representation of feminist camp in Tsai Ming- Liang’s two films — The Hole and The Wayward Cloud from a feminist perspective. This thesis will explor

新美街 戀人絮語:重返葉石濤〈巧克力與玫瑰花〉中的愛情時刻

Roland Barthe. A Lover's Discourse:Fragments .  圖片來源:https://reurl.cc/6aqxOb 「 我當上助教不久的時候,有天進來了一位新助教,是個女的。年紀跟我差不多一樣大,穿著白衣黑裙。那時代的年輕女子很少穿裙子的,多是穿燈籠褲的居多;這是『戰時體制』下的裝束,日本人很有團隊精神,大家雖認為燈籠褲不美觀,會失去女性的嫵媚,但不敢有所異議,照穿不誤。我以為這新來的助教是日本人,也就不太理會。 一來是她講得是一口滿好聽的『奈良腔』日語,二來是她舉止動作非常拘束謹慎,又姓『井原』,怎麼看也不像台灣人。她的臉淺黑,特別是挺拔的鼻子,令人憶起了愛琴海希臘民族的古典性秀美。她真是難得一見的美女,她孅巧的肢體洋溢著羚羊般活潑的氣息。」 ─葉石濤,〈巧克力與玫瑰花〉。           距今 70 多 年的漫漫夏日(註 1 ),每天必到米街(新美街)徘徊的 19 歲少年,為的是偷偷觀察一位住在洋樓裡的神祕少女。她和他年紀差不多,是他任教學校的同事,比起當時為了服膺「戰時體制」而不得不穿著燈籠褲的女孩們,這位白衣黑裙的少女,不但多了分出眾的俏麗,她「奈良腔」的談吐,拘束謹慎的舉止,更凸顯了優雅的日式教養。這位姓「井原」的少女,又有著「猶如愛琴海希臘民族的古典美」,淺黑的肌膚、孅巧的肢體,羚羊般的活潑氣息,這樣的形象深深烙印在少年心中。         為了表達對少女的愛慕,少年在物資匱乏的戰後年代,將珍藏的唱片拿到日本空軍基地向飛行官換來了巧克力,向他的阿姨要來了一束黃色玫瑰花,放學的午後,鼓起勇氣悄悄推開教室準備告白時,少女的眼淚卻撲簌簌地掉了下來。         「謝謝。」她顯得冷漠。     「妳不喜歡?」我生氣了,     「我差點要向那中尉下跪才換來的 喲 。」我委屈極了。     「我知道,你願意為我做任何事,不是嗎?」       她用台灣話,漲紅了臉,害臊不堪的說。     「你下次儘管來找我好了,我喜歡你。但別再去張羅什麼勞什子了。不過     我們永遠是好朋友,不可能變成別的。」( 6 )         原來,少女早就訂婚即將出嫁了。深受打擊的少年離開教室,傷心欲絕,後來也處心積慮地避而不見。但是懷著愛慕之情的少年在告白之前,

電影中的女性觀視

Laura Mulvey. After Images: On Cinema, Women and Chaning Times . 圖片來源:https://reurl.cc/xG3An E 女性觀者的觀視理論為何如此重要?莫薇( Laura Mulvey )在〈敘事電影與觀看快感〉( 1975 )一文中指出,在 1970 年代之前,電影中的觀看時常被預設為男性凝視( male gaze ),此種類型有二:偷窺( voyeurism )和拜物( fetishism )。窺視隱含著受罰的焦慮,這種焦慮伴隨著性快感;拜物則源自於閹割焦慮( castration ),意指小男孩在第一次看到母親的性器時,以為母親是被閹割的,為了否認這個焦慮,他會將發現性別差異的前一刻,將母親身上其他部位視為陽具的替代物,例如頭髮、臉、胸部、大腿,或者延伸至身上的裝飾物,例如高跟鞋、羽毛等,作為否認閹割的替代物,這種替代行為便是拜物。 [1] 當時莫薇認為主流電影中刻意營造出偷窺和物化女性的觀看方式,提供伴隨著性興奮的視覺快感。 [2] 莫薇後來在 1981 年的〈「視覺快感與敘事電影」的後繼想法〉繼續提出,觀眾若要認同觀看的主動位置,就僅能認同男主角的觀點,延續男性凝視的討論。 [3] 許多學者認為莫薇尚無指出女性觀者的主動性,所以紛紛提出女性可以是主動的觀看主體的討論。         竇恩( Mary Ann Doane )在〈電影與扮裝:理論化女性觀者〉( 1982 )一文中首度提出和莫薇完全不同的觀點,她認為女性在觀看其他女性的時候,會產生同理心,因此女性觀者與螢幕上的女明星之間的關係是親密的,既然主流電影是「男性主動、女性被動」,當女性觀者對螢幕上的被偷窺和物化的女性影像產生認同時,她感受到的便是一種被虐的快感。 [4] 莫薇和竇恩都致力於在「男性觀看,女人被看」的前提下提出女性觀者的觀看策略,但是她們的策略都仍是悲觀和消極地接受電影中女性觀者的消極位置,接著便有學者開始從同性戀、雙性戀的角度嘗試提出不同的觀看策略。 史黛西( Jackie Stacey )在〈迫切地追尋差異〉( 1987 )一文援引佛洛伊德( Sigmund Freud )提出小女孩在前依底帕斯時期( Pre-Oedipus )具有強烈依戀母親的慾望此一理論,提出女性也有主動慾望女性的可能,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