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oland Barthe. A Lover's Discourse:Fragments. 圖片來源:https://reurl.cc/6aqxOb |
「我當上助教不久的時候,有天進來了一位新助教,是個女的。年紀跟我差不多一樣大,穿著白衣黑裙。那時代的年輕女子很少穿裙子的,多是穿燈籠褲的居多;這是『戰時體制』下的裝束,日本人很有團隊精神,大家雖認為燈籠褲不美觀,會失去女性的嫵媚,但不敢有所異議,照穿不誤。我以為這新來的助教是日本人,也就不太理會。一來是她講得是一口滿好聽的『奈良腔』日語,二來是她舉止動作非常拘束謹慎,又姓『井原』,怎麼看也不像台灣人。她的臉淺黑,特別是挺拔的鼻子,令人憶起了愛琴海希臘民族的古典性秀美。她真是難得一見的美女,她孅巧的肢體洋溢著羚羊般活潑的氣息。」
─葉石濤,〈巧克力與玫瑰花〉。
距今70多年的漫漫夏日(註1),每天必到米街(新美街)徘徊的19歲少年,為的是偷偷觀察一位住在洋樓裡的神祕少女。她和他年紀差不多,是他任教學校的同事,比起當時為了服膺「戰時體制」而不得不穿著燈籠褲的女孩們,這位白衣黑裙的少女,不但多了分出眾的俏麗,她「奈良腔」的談吐,拘束謹慎的舉止,更凸顯了優雅的日式教養。這位姓「井原」的少女,又有著「猶如愛琴海希臘民族的古典美」,淺黑的肌膚、孅巧的肢體,羚羊般的活潑氣息,這樣的形象深深烙印在少年心中。
為了表達對少女的愛慕,少年在物資匱乏的戰後年代,將珍藏的唱片拿到日本空軍基地向飛行官換來了巧克力,向他的阿姨要來了一束黃色玫瑰花,放學的午後,鼓起勇氣悄悄推開教室準備告白時,少女的眼淚卻撲簌簌地掉了下來。
「謝謝。」她顯得冷漠。
「妳不喜歡?」我生氣了,
「我差點要向那中尉下跪才換來的喲。」我委屈極了。
「我知道,你願意為我做任何事,不是嗎?」
她用台灣話,漲紅了臉,害臊不堪的說。
「你下次儘管來找我好了,我喜歡你。但別再去張羅什麼勞什子了。不過 我們永遠是好朋友,不可能變成別的。」(6)
原來,少女早就訂婚即將出嫁了。深受打擊的少年離開教室,傷心欲絕,後來也處心積慮地避而不見。但是懷著愛慕之情的少年在告白之前,早已不知道在她家徘徊了多少回:「從大門一進去就是候診室,常看見謝醫師正在拿鑷子之類的東西,把人家的牙齒挖挖補補。謝家最奇特的地方是他家後院子。那兒放著一個狗屋般的籠子,可是關的並不是狗,而是一隻瘦巴巴的黑豬。」(5)。關著黑豬的狗籠,是整篇小說最怪異的一幕,為什麼狗籠裡關的是瘦黑豬,而不是一般印象的肥黑豬?葉石濤沒有多做解釋,為讀者埋下一個匪夷所思的伏筆。
行文至此,我想邀請讀者暫且停下腳步,觀察葉石濤在在短短七頁的短篇小說中,以米街為背景埋下了多少文史細節:「鞋街」、「打銀街」、「代書館街」、「馬兵營街」、「草花街」、「番薯簽市」、「鴨母寮」、「普濟殿」、「寶美樓」、「大舞台」、「范進士街」、「武廟街」…(1-3),整篇文章的前半部,小說家透過列舉米街周遭的舊街名,活靈活現地表現了與當時巷弄命名與物產貿易的緊密關係,同時也形塑出當時豐富的庶民生活。「路寬不過三、四尺的老街,兩邊的老鋪賣的東西五花八門,當然也有一、兩家米店,但是好像賣香燭冥紙之類的店鋪特別多。」(1),「街頭攤販雲集,有著府城人愛吃的點心:米糕、魚丸湯、炒鱔魚…」(3-4),米糕、魚丸湯、炒鱔魚,這些點心到今天仍是著名的府城小吃,至今凡走過新美街、赤崁樓、武廟一帶,必能見到慕名而來的饕客魚貫其中。葉石濤以這條清朝時代米商盤踞聞名的米街為背景,讓讀者們也不知不覺地穿梭近四百年來的府城歷史。
在物資匱乏的年代,費盡心力準備了巧克力與玫瑰花卻告白失敗的少年,默默度過了秋天,年末時再返回米街,回到少女居住的洋樓,定睛一看,驚覺那隻瘦弱的黑豬,如今長得又肥又壯,他一邊忖度謝醫師是用什麼妙計將牠養大的,一邊故事也在撞見黑豬這一幕旋即進入尾聲:少女無聲無息地辭職,與總督府的日本年輕官吏結婚去了。小說在少年失落的輕嘆中落幕:「她再也不愁沒有巧克力糖吃了,那條黑豬當然在喜宴時餵飽了日本高官的肚腹了吧。」(7)
「『愛情讓我想得太多。』有時僅僅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就會觸發我語言的昏熱。」
─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戀人絮語》。
「絮叨」( La Loquéle) , …指一個人老是絮絮叨叨,不厭其煩地糾纏自己創傷的痕跡或某一行動的後果。」法國哲學家巴特以「絮叨」為名,提出一種深陷在愛情的戀人,就算只是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也會觸發一種語言的昏熱(une fiévre de langage),這種昏熱會伴隨各種推斷(un défilé de raisons)、解釋(d'interpétations )以及發揮(d'allocutions)紛紛沓至而來。(註2)
精讀葉石濤的〈巧克力與玫瑰花〉,的確會讓人感受到因愛戀而引發的昏熱,而這樣的昏熱是透過語言表達出來的。少年的獨白貫穿全文,彷彿要透過語言,將心中的愛情逐漸分泌出來,每個字、每個句子都是為了重返記憶所繫之處。小說中的米街歷史與愛情故事猶如兩條故事線,青春愛情的萌發、行動與幻滅,眾多的事件飽滿交織其中,使得全篇閱讀起來充滿緊湊的節奏感。讀者的時間與小說的時間之間,因為有著的近乎四百年的時間厚度,讀者甚至會迷失在難以區辨讀者與主角、現在與過去的心理時刻與奇幻時空之中。
或許要全觀地回想極為私密的經驗是相當高難度的事情,尤其當這樣的經驗是屬於愛情的,但是要如何重返這樣的時刻?─重返一見鍾情的瞬間。如本文起首引文所述,當時間回到一見鍾情的那一瞬間,我們跟隨少年之眼,一同細細凝視少女的形象、談吐、舉止、氣質,彷彿透過時刻與愛情重逢,並且找到回到過去的入口,那些已然逝去的時刻透過書寫重新被尋回,我們不但能夠透過小說,穿梭新美街的歷史時空,更親眼見證了〈巧克力與玫瑰花〉夢幻的愛情時刻。
註1:葉石濤〈巧克力與玫瑰花〉一文中並沒有註明清楚的年代,筆者是經由文中第二段的提示的時間點:「義大利向盟軍無條件投降,日本軍閥在南洋戰場節節敗退的那一年」(1),推測可能為第二次世界大戰於1943年發生之事件而得出之暫時性結果。本文出處:葉石濤,〈巧克力與玫瑰花〉,《葉石濤全集4‧ 小說卷四》,高雄:高雄市文化局,2006,頁1-7。
註2:「絮叨」( La Loquéle) 一詞之解釋與延伸參考自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戀人絮語》中文、法文兩個版本。羅蘭‧巴特著,汪耀進、武佩榮譯,《戀人絮語》,台北:商周,2010;Roland Barthes(1977), Fragments d'un discours amoureux
, Édition du Seuil .
原文發表於《巷》,台南:俠客行文創公司,第四期,2015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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