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跨」展覽海報︱齁空間提供 |
「我們都太聰明了,Lewis提問的問題其實都非常簡單。」我因自告奮勇希望協助Lewis講座的翻譯工作,才有機會受「齁空間」負責人楊佳璇的邀請,與藝術家黃敏琪和Lewis Gesner一起共進晚餐。踏進空間時我看見Lewis趴在地上畫畫,牆上四週貼上的成品都佈滿重覆的圓圈記號,約莫已完成數十張,每張成品看起來既似又異。地上還有一大疊空白的畫紙,我非常好奇Lewis是否要畫完這些白紙,又為什麼要做這件事情?席間提問,原來,Lewis的發想很簡單,他只是想找出分辨這五百張紙的方法,他在不同的紙上畫上記號,形構出一種勞動的編碼記號學。到底是我們趕不上Lewis的思維,還是面對他的單純發想與積極的身體實驗,敏琪所說的「我們都太聰明」指的其實是我們「想太多」。
在談Lewis和黃敏琪是誰,他們在做些甚麼事情開始之前,我想先從這次的展覽海報說起。這次的海報完全由黃敏琪以手工版畫的方式製作,她在B4大小的牛皮紙上畫上一個黃色的菱形,這個菱形看起來就像國家公園裡的「動物出沒」警示牌。黃色菱形中有兩個人,一個男人正跨步走過一個躺在地上的女人,這個女人的小腹隆起,肚腹上是一抹腥血的紅色。這個展的名稱叫「跨」,男人是Lewis,女人是黃敏琪,原來她已懷有身孕,這是他們的夫妻聯展。這張海報傳達出一種細微的趣味,老公跨過懷孕中的老婆,剎那間看起來有點危險,甚至帶有一點大膽的性暗示,這個畫面散出的危險,也成為這個展所蘊含的核心氛圍:「沒在怕的。」
「沒在怕的?」那沒在怕甚麼?沒在怕表現自己。黃敏琪畢業於台灣藝術大學造形藝術研究所,她的碩士論文是〈反全球化、反政府:印尼日惹的左派政治塗鴉〉,她從2003年就開始從事行為藝術的表演,除了台灣以外,她也曾到過印尼和波士頓等地展演,去年(2011年)甫和Lewis在波士頓以〈Medicine Wheels event〉為題進行行為藝術表演。她做過好多事情,做過英文翻譯,做過專業藝術模特兒,流浪過很多地方。這位年輕女藝術家早期以自己的身體進行探問,從一種叛逆的反抗姿態進行對政治、藝術等「正確性」問題大膽的探問,而今,我從此次齁空間裡敏琪的版畫作品觀察到的,倒有一種藝術家朝向沉澱和並與觀者進行低調對話的氛圍。
齁空間一樓的展間分為兩個區塊,一大一小,大的在外,小的在內。此次展覽「跨」的空間安排是Lewis為大、為外;敏琪為小、為內,敏琪的「小」與「內」可以從她的2009年的版畫作品「女人來自男人的肋骨 我來自Lewis的肋骨」看出她和Lewis之間的愛戀關係,畫面中Lewis的身體側腰處長出另一個女人(敏琪自己)的身體,女性主義者時常對抗的「男尊女卑」在敏琪的作品中形成一種自發性的「讓渡」,這種讓渡並不是一種性別權力結構上的分配,而是他們夫妻之間和諧相處韻律的再現。敏琪的作品充滿感情,她一刀一刀刻畫出自己與「他者」的形象,這些「他者」包括動物、家人和無以名狀又形象化的情緒,展間的作品說明都由敏琪手寫,掛在密密麻麻交織的麻繩上面,這些交織的麻繩構成一座牆,觀眾無法接近她的作品,只能站在入口處用眼睛觀看她的作品,為了閱讀作品說明,時而需要蹲下或穿梭在這些麻繩當中。那些小紙片上的話語一點都不像作品名稱,而像是一兩句短短的呢喃,呢喃著她如何親眼目睹將要死去的動物,呢喃她與家人之間既親密又疏離的矛盾,呢喃著愛情中的穩定感,這些真誠的呢喃都像是這個空間的聲音,就算敏琪不在現場,觀看這些話語的同時我們好像可以感覺到她就站在我們的身邊說話給我們聽,而矛盾的是,麻繩所建構出來的道道防線,都指向一件正在創作而未完成的作品,麻繩全繫在一張椅子上,那張椅子面對著一件家屋的雕刻作品,裡頭有小小的傢俱,我們可以想像藝術家正背對著觀者繼續進行創作,不想被打擾地刻劃她曾經在美國住過的家屋。敏琪的展間透露出一種既近又遠的距離感,既袒露內心情感,又不願被接近與打擾的雙重姿態,而這正反映了她處理人際關係的生命經驗與焦慮。她說:
「2008年開始,我漸漸離開以行為藝術為主的創作方式,轉向另一種緩慢且低調的手工製作。從需要被高度關注的舞台,隱蔽到只需一支毛筆與幾把木刻刀,我意識到自己在生活上的嚴重潰縮。我曾非常接近死亡,有過嚴重的憂鬱症;曾在世界各地流浪,或在杳無人煙的深山裡工作;生活到處漂泊,做過許多性質差異極大的工作。到頭來,發覺自己已不確定是否真的活著。我現在活著嗎?或我曾經活過嗎?腦中經常迸發歇斯底里的疑惑,這是種恐懼的感覺。…我的作品總反過來提醒,述說著我過去其實有許多不可思議的經驗,而他們不定期的誕生,也成為我活過的證據,雖然大多數的故事都帶著一種悲傷或無奈。我常把自己畫成是與另一種動物、樹木或石頭的嵌合體(chimera),因為人類經常嚴重忘了自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回到城市後意外感受到壓倒性的不知所措…每次的心靈衝擊,在四年多來以緩慢的手工繪製、刻鑿,時以印製,倒成了緩慢的治療過程。」
對敏感的敏琪來說,這世界的訊息太多,多到無法抵抗,她曾用最直接的身體表演進行探問,經歷極度個人化的疾病體驗,她如何繼續處理無法抗拒的敏感所帶來的訊息刺激?版畫的手工勞動提供她一種緩慢且時延的思考空間進行更多的探問,也許與實驗藝術家Lewis的結合,Lewis多年來極簡且純粹的藝術實驗,他用身體的勞動進行對種種被建構的知識進行探問,從文學性的想像、聲音的聲響更直接去探問人與自然的關係,甚至是自己與自己的關係。我猜想這也多少感染了敏琪,文章一開頭我引了敏琪形容Lewis的話語:「我們都太聰明了,Lewis提問的問題其實都非常簡單。」我認為敏琪也慢慢進入另一種身體勞動的簡單表現形式,同時直視與旁觀自己的身體與痛苦,也透過藝術創作尋求某種穩定的療癒形式,此次展覽她的作品,便是一種透過重覆的銘刻,銘刻出那些無法言說,無法命名的愛且朝向一種逐漸成形的思辨脈絡。
發表於台南「齁空間」:
https://howlartspace.blogspot.com/2012/02/blog-post_19.html?fbclid=IwAR2ZRImLFnNRWjGOpxVc5VeZSO3mdWAO418oubGd0P_La0Ayavim0Hj0ypA (2012/02/19)
亦見「觀察者藝文田野檔案庫」:https://aofa.tw/?p=4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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