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國大城臥佛 攝影/凃倚佩 ( 2011) |
泰國暹羅廣場 攝影/凃倚佩 (2011) |
「夢境往往混淆了最崇高的象徵和最卑俗的思考。」
─ 三島由紀夫,《曉寺》
三島由紀夫在1970年《曉寺》中書寫他到曼谷的觀察:「馬路上的三輪車往來穿梭,周邊水田的農民牽著背上落著烏鴉的水牛走過...到了夜裡,整個曼谷只剩下明月和星空,沿岸低矮的住家都是靠著佛龕前的一盞蠟燭度過夜晚。」我帶著對於三島由紀夫書中的懷舊前往曼谷仔細感受這座城市,卻發現它像是一顆精神分裂的腦袋,一張製作錯誤的錄音帶,一面撥放民謠,一面廉價電音。
舊城是感性感知的右腦,有著迷人的質純自然。大皇宮、佛寺、國會宮殿座落在此,城裡也到處可見泰國國王和王后的畫像。不論是宗教、政治或是精神生活,舊城充滿崇拜與服從的氣氛。大皇宮閃耀著皇家佛國的視覺震撼,必須以拋高的力道抬頭仰望才能一覽雄偉的建築群,穿梭於宮殿當中,到處都要仰望,進入佛寺則要脫鞋彎腰、雙手合十。神秘氛圍讓身為外國人的我漸漸讓位,我暫時不是我,所有形塑我的一切在這裡被一體化為齊平的卑微。這半城的人民謙虛、和善,只要合十感謝,對方也會報以親切回應,像是兩個出家人。這裡有一種互相尊重的自由,我想這也是觀光客享受的原因。泰國人願意低下頭來為成千上萬的觀光客洗腳按摩,我相信除了掙錢之外,其實應該有更大的宗教信仰,一種人與人的互相關懷作為支持,陌生人與陌生人當下接觸的剎那,互相珍惜的奇妙緣分。可惜觀光爆炸讓這股單純原始化為服務業的眾生相。
新城則是混亂失序的左腦,這裡充滿五光十色的消費。我選擇搭船從舊城前往新城,昭披耶河像是流貫心臟的大動脈,這條河共分有30個碼頭,將曼谷劃分為新舊兩半,抵達「Central」站接軌捷運,一下船便想著為何不以「終點」為此碼頭命名,而是「中央」,對我來說數字的錯置像是一種重新啟動的標記。密佈的百貨商圈,快速移動的步調,捷運劃過鐵軌的刺耳聲帶我進入一個熟悉的世界,像是回到台北。新城人的性格讓我大吃一驚,這裡和香港、東京、台北一樣散發著疏離感,這樣的熟悉卻也讓我感到失落。捷運車廂裡的螢幕撥放著千篇一律的偶像廣告,那些白皙的泰國偶像看起來跟日本、韓國偶像都差不多,耳邊有呢喃低語的英語、泰語和無法辨識的語言,學生和上班族低頭玩著自己的I Phone。全球化的結果讓我就算離開台灣也可以感受到台灣,那些慢慢卸下的自己又慢慢拼湊回來。新城的背後有著資本主義怪獸的操控,將歡愉的罪惡塞進人們的喉嚨,讓他們吞嚥,無法思考,像是沒有器官的身體,沒有快樂,痛苦也不重要。這裡映照著全球化的奇觀,我們共同的語彙是麥當勞和星巴克。
我看著這座城市一分為二,迥異的性格讓我感到焦慮,好像唯有消費才能安心,一杯咖啡可以交換休息的座位。就在一片混亂當中行至座落在商圈中的曼谷藝術文化中心,這裡像是一座中間島嶼,可以暫時遠離外頭的喧囂。走進一家掛滿電影海報的咖啡店,喝著「合理價位」的熱奶茶,和櫃台的工作人員聊天,有位曼谷文青告訴我附近有一家撥放獨立電影的「Lido」戲院,但是近期撥放的是歐洲電影和中國電影,沒有撥放泰國獨立電影,非常可惜。離開咖啡店後進入特展區,這期主題為「Emerging Patterns」,藝術家運用鄉下隨處可見的芭蕉葉進行普普藝術的創作,或用傳統皮影戲來表現戰爭議題等。接著走進電影短片節,其中一個作品「Change」探討一個年輕人如何自我檢視與不斷探問,渴望帶來一些改變。另外還有以市井小民的日常生活為主題的紀錄片。在一個精神分裂的城市裡頭,有一群人能夠提供一些反思的觀點,或是新穎的想像,走進這麼一處清新角落,對我來說像是避難所。
離開曼谷的早晨,我走出監獄般的時尚旅館,旅館外有許多路邊攤,我用25塊泰銖買了當地居民供神用的蓮花,雙手合十對小販表示感謝,她突然開心地驚呼著好久沒有人對她這麼做,熱情地拍著我的肩膀和我道別。這趟旅程感受新舊城不同的氛圍是最大的震撼,不但無法貼近三島描繪的曼谷夢,反而像是步入村上春樹《1Q84》中變形城市的奇幻氛圍。儘管旅遊書上提供了許多新奇有趣的景點,漫步這座城市,我的耳朵裡傳來紛雜的語言,街道上傳來複雜的氣味,奇怪的語言,奇怪的氣味,奇怪的眼神,奇怪的景觀。在一種主客體逆轉的情況之下,我感受到自己不斷在異化當中溢離。我並沒有成功地在這趟旅程中放下煩惱重新得到充電的氣力,反倒這麼赤裸的觀察與感受,讓我像是行走於真實和虛幻之間受到各種召喚的幽靈,還在迷離中慢慢甦醒。
原文發表於《今藝術》,2011年11月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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