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到主要內容

行者.月暈.沙丘 ── 蔡明亮的影像.鄭宗龍的舞蹈.黃聲遠的建築




蔡明亮X雲門「沙丘漫舞」主視覺。(圖片來源:https://reurl.cc/ZGNvq3)
(下載時間:2019070207:14


2019623日在「田中央聯合建築師」創辦人黃聲遠建築師設計的壯圍沙丘旅遊服務園區,電影導演蔡明亮、雲門2藝術總監鄭宗龍、建築師黃聲遠跨影像、舞蹈、建築、音樂乃至於裝置藝術的「沙丘漫舞」,吸引了超過300人的人潮湧入僅約兩萬五千人居住,以宜蘭獨特的沙丘地景聞名的壯圍鄉。

事實上,蔡明亮八部「行者」系列正誕生於2011年與鄭宗龍合作的契機,當年於國家戲劇院推出的劇作《只有你》,鄭宗龍擔任該劇舞蹈總監,李康生在與鄭宗龍的合作過程中,因應自己的身體節奏,創造出漫步經行,以極緩的節奏走路的行走範式,爾後以一身紅袍的僧侶,如玄奘西行取經般,陸續完成了《無色》(2012)、《行者》(2012)、《夢遊》(2012)、《行在水上》(2013)、《西遊》(2014)、《無無眠》(2015)、《沙》(2018)等一系列行者影像;《蔡明亮大展:行者》,就將此八部「慢走長征」的影片布置於以「塵」、「風」、「雨」、「潮」、「海」及「月光」等六個自然為名的建築空間當中。

    進入展間,一名舞者悄悄從「月光」與「海」兩個展區之間佝僂著身體出場,這一幕是相當令人震驚的,以往只在蔡明亮的「行者」系列看著李康生慢步經行,經過了八年,如今看到雲門舞者以遙應李康生般的慢步,彷彿是原本相隔甚遠的兩顆行星在寂靜的銀河傾刻命定地相遇。她拖曳著長長的群擺,發出細微的喀噠聲,附著群擺上的居然是數個海灘垃圾,剎那間想起宮崎駿(Miyazaki Hayao《神隱少女》(千尋隠し)中現身溫泉旅館的河神,帶著一身污染現身的模樣。負責此次服裝設計,出生於宜蘭的陳邵彥別出心裁,畫龍點睛的符號運用,靜靜提醒眾人定睛觀賞舞作的同時,舞者身上的衣料,正來自不遠處的海邊,靜悄不動的漁網、保麗龍、垃圾。內外相互穿透、構織壯圍的真實場景。

      在通往「潮」展區的通道,一對舞者應和著彼此的身體節奏,不需言語的默契彼此的身體相應相生,但是仔細觀看舞者在每一個動作給出之間,似乎用力地與一股慣性的力量進行抗衡。與其說我們看的是舞蹈,不如說我們看的是舞者如何將「為何而動」的問題透過身體呈顯出來。鄭宗龍曾在擔任蔡明亮舞台劇玄奘》(2016動作指導:「動作發展一直以再少一點再少一點不斷簡化最後只剩走路只剩走路的態下還能再做什麼緩慢的走路與中風後身體的艱難充分表現玄奘西域取經的困難。」我們可以從李康生-玄奘的變化過程中,感受到李康生透過慢走長征的七年間做出「為何而動」的回應,每一個步伐似乎總是重複著這個提問,困難的不是使身體移動,而是如何一次次與慣性抗衡,影像裡的李康生與雲門舞者的身體,展現出更具張力的肌理。
     
緊扣「為何而動」的問題,再環顧這座如洞穴般的建築,電影影像中的李康生與雲門舞者寧靜、沉默、緩慢的身體不再是一種逼真的模仿或技術的展現,而是營造一種使慣性逐漸崩塌的時間過程,這個命題迫使李康生與舞者們的表演必須處於一種臨界狀態,如此極簡的思維以最小單位的細微改變,迫使觀看的我們也臨到「動」與「不動」之間的最大難題。

在這場根本不可能看完全貌的表演當中,觀者也必須在當下決定動或不動,一離開當下所站的位置,就無法看完眼前的舞者完成全部的動作;但若不離開當下所站的位置,四週點狀密布的事件,視覺的奇觀,又頻頻誘惑。正當無法擺脫這股搖擺不定,焦慮不安的情緒,一名舞者靜靜地跳起羅曼菲著名的十分鐘旋轉,就在「風」與「塵」之間,她無比專注地在調控腳尖、手臂、肩膀,甚至指尖乃至於視線的平衡,眼前看似重複的旋轉動作,卻也是她的「心思劇場」,由於動作的單一,使得她的意念在時間流轉、積累而逐漸清晰,我們似乎也陪伴著她在一次次的旋轉中進行「斷捨離」直至純粹。在觀看的過程中,更浮現對於羅曼菲當年演繹旋轉的記憶,羅曼菲的身影與眼前的雲門舞者之間巧妙的疊影,是「沙丘漫舞」的亮點之一。

      日本音樂家清水靖晃(Yasuaki Shimizu )的巴哈無伴奏薩克斯風樂音響起,原本四散於各展場間的舞者慢慢靠向彼此,往中心聚攏。近距離地觀看舞者專心在當下確實地緩慢地做著身體動作上移下緩肩胛低垂的手指緊閉的嘴唇美在鴉雀無聲巴哈無伴奏為襯晶瑩剔透的肌膚化為影像意識感知慢慢地來到身旁他的呼吸和高挑消的身形從雲裡走出來相遇似的。站上椅凳,如再度飄起,又移往「月光」展間,踏進與《無無眠》相映為鏡的水池中,以驚人的爆發力舞動著蓄積的能量,水花四濺在舞者的髮絲與肌膚,在壓軸的高潮當中結束這一場精采的表演。

      宜蘭的舞蹈文化底蘊深厚,現場可以看到許多不同年紀的舞者悄悄在雲門舞者身邊模仿著他們的動作,也有雲門舞者的親朋好友就在現場看著他、陪伴他與等候他的表演結束予以熱烈的擁抱與掌聲。也有第一次與蔡明亮的影像接觸的民眾被蔡導經典的長鏡頭所震攝,站在電影前久久不去;壯圍海邊張牙舞爪的林投樹、埋在整片海邊的寶特瓶、垃圾、保麗龍,鄭宗龍的舞作將美的、不美的真實場景,揉雜《毛月亮》「風暴來臨前」的時間性,蔡明亮雋永的行者影像,一同如大氣層中懸浮的月光冰晶折射進黃聲遠的沙丘裡。


參考資料:

1. 孫松榮,《出境入境:蔡明亮的影像藝術與跨域實踐》,台北:五南,2014
2. 林文理編輯,《蔡明亮的三齣獨角戲:只有你Only You》,國立中正文化中心│PAR表演藝術雜誌、霖電影有限公司,2011
3. 藝文組綜合報導,〈三十年後 蔡明亮帶玄奘走回雲門〉,《台灣英文新聞》,2016322日。https://www.taiwannews.com.tw/ch/news/2898699(下載時間:20190701日下午05:27。)

發表「於Artouch.com」:
https://artouch.com/view/content-11380.html (2019/07/09)

留言

這個網誌中的熱門文章

論蔡明亮電影中的女性主義敢曝 — 以《洞》和《天邊一朵雲》為例

http://pic.pimg.tw/bonsaiho/1393482568-1501388327.jpg?v=1393482569 http://www.impawards.com/2007/wayward_cloud_xlg.html 摘要 本論文著重於從女性主義的角度分析馬來西亞籍導演蔡明亮兩部作品《洞》( The Hole )和《天邊一朵雲》( The Wayward Cloud )中的女性主義敢曝。筆者意欲將蔡明亮的作品與相關的電影理論、敢曝理論、視覺理論、精神分析理論,透過分析電影中的場面調度、演員動作與表演、聲音以及攝影機的運動與敘事脈絡的呈現,探討蔡明亮如何在《洞》中以敢曝的歌舞劇表現女性的慾望和強而有力的主體,此強而有力的敢曝女性形象如何顛覆父權社會中的女性形象,後來在《天邊一朵雲》蔡明亮更進一步運用敢曝批判性、性別和色情。在這兩部電影當中,蔡明亮雙管齊下運用縫合效果與疏離效果,一方面將女主角的主動觀視與觀者的觀看縫合,一方面又運用疏離效果打斷觀者的觀看,回到中立的觀看位置,如此既親近又疏離的辨證形式,提供女性觀者更客觀的方式觀看,不受固定意識形態的侷限,召喚女性觀者享受擺盪於主、客體之間多元的觀看快感。 本論文共分為三大章,第一章回顧敢曝理論,並探討歌舞電影與敢曝的關係,第二章應用敢曝的理論檢視《洞》和《天邊一朵雲》,探討蔡明亮如何運用扮裝表現女性千面女郎的形象,並且表現女性充滿力量的慾望主體,再提出蔡明亮如何在《天邊一朵雲》中發揮敢曝的嘲諷與批判特質,顛覆 A 片中的性、性別與色情。第三章先回顧女性觀者的理論,再分析蔡明亮如何運用縫合效果與疏離效果,創造出能夠提供女性觀者擺盪於主、客體之間多元的觀看快感。 關鍵字:蔡明亮、《洞》、《天邊一朵雲》、敢曝、女性主義敢曝、女性觀者、縫合、疏 離效果 Abstract This thesis discusses the representation of feminist camp in Tsai Ming- Liang’s two films — The Hole and The Wayward Cloud from a feminist perspective. This thesis will explor

新美街 戀人絮語:重返葉石濤〈巧克力與玫瑰花〉中的愛情時刻

Roland Barthe. A Lover's Discourse:Fragments .  圖片來源:https://reurl.cc/6aqxOb 「 我當上助教不久的時候,有天進來了一位新助教,是個女的。年紀跟我差不多一樣大,穿著白衣黑裙。那時代的年輕女子很少穿裙子的,多是穿燈籠褲的居多;這是『戰時體制』下的裝束,日本人很有團隊精神,大家雖認為燈籠褲不美觀,會失去女性的嫵媚,但不敢有所異議,照穿不誤。我以為這新來的助教是日本人,也就不太理會。 一來是她講得是一口滿好聽的『奈良腔』日語,二來是她舉止動作非常拘束謹慎,又姓『井原』,怎麼看也不像台灣人。她的臉淺黑,特別是挺拔的鼻子,令人憶起了愛琴海希臘民族的古典性秀美。她真是難得一見的美女,她孅巧的肢體洋溢著羚羊般活潑的氣息。」 ─葉石濤,〈巧克力與玫瑰花〉。           距今 70 多 年的漫漫夏日(註 1 ),每天必到米街(新美街)徘徊的 19 歲少年,為的是偷偷觀察一位住在洋樓裡的神祕少女。她和他年紀差不多,是他任教學校的同事,比起當時為了服膺「戰時體制」而不得不穿著燈籠褲的女孩們,這位白衣黑裙的少女,不但多了分出眾的俏麗,她「奈良腔」的談吐,拘束謹慎的舉止,更凸顯了優雅的日式教養。這位姓「井原」的少女,又有著「猶如愛琴海希臘民族的古典美」,淺黑的肌膚、孅巧的肢體,羚羊般的活潑氣息,這樣的形象深深烙印在少年心中。         為了表達對少女的愛慕,少年在物資匱乏的戰後年代,將珍藏的唱片拿到日本空軍基地向飛行官換來了巧克力,向他的阿姨要來了一束黃色玫瑰花,放學的午後,鼓起勇氣悄悄推開教室準備告白時,少女的眼淚卻撲簌簌地掉了下來。         「謝謝。」她顯得冷漠。     「妳不喜歡?」我生氣了,     「我差點要向那中尉下跪才換來的 喲 。」我委屈極了。     「我知道,你願意為我做任何事,不是嗎?」       她用台灣話,漲紅了臉,害臊不堪的說。     「你下次儘管來找我好了,我喜歡你。但別再去張羅什麼勞什子了。不過     我們永遠是好朋友,不可能變成別的。」( 6 )         原來,少女早就訂婚即將出嫁了。深受打擊的少年離開教室,傷心欲絕,後來也處心積慮地避而不見。但是懷著愛慕之情的少年在告白之前,

電影中的女性觀視

Laura Mulvey. After Images: On Cinema, Women and Chaning Times . 圖片來源:https://reurl.cc/xG3An E 女性觀者的觀視理論為何如此重要?莫薇( Laura Mulvey )在〈敘事電影與觀看快感〉( 1975 )一文中指出,在 1970 年代之前,電影中的觀看時常被預設為男性凝視( male gaze ),此種類型有二:偷窺( voyeurism )和拜物( fetishism )。窺視隱含著受罰的焦慮,這種焦慮伴隨著性快感;拜物則源自於閹割焦慮( castration ),意指小男孩在第一次看到母親的性器時,以為母親是被閹割的,為了否認這個焦慮,他會將發現性別差異的前一刻,將母親身上其他部位視為陽具的替代物,例如頭髮、臉、胸部、大腿,或者延伸至身上的裝飾物,例如高跟鞋、羽毛等,作為否認閹割的替代物,這種替代行為便是拜物。 [1] 當時莫薇認為主流電影中刻意營造出偷窺和物化女性的觀看方式,提供伴隨著性興奮的視覺快感。 [2] 莫薇後來在 1981 年的〈「視覺快感與敘事電影」的後繼想法〉繼續提出,觀眾若要認同觀看的主動位置,就僅能認同男主角的觀點,延續男性凝視的討論。 [3] 許多學者認為莫薇尚無指出女性觀者的主動性,所以紛紛提出女性可以是主動的觀看主體的討論。         竇恩( Mary Ann Doane )在〈電影與扮裝:理論化女性觀者〉( 1982 )一文中首度提出和莫薇完全不同的觀點,她認為女性在觀看其他女性的時候,會產生同理心,因此女性觀者與螢幕上的女明星之間的關係是親密的,既然主流電影是「男性主動、女性被動」,當女性觀者對螢幕上的被偷窺和物化的女性影像產生認同時,她感受到的便是一種被虐的快感。 [4] 莫薇和竇恩都致力於在「男性觀看,女人被看」的前提下提出女性觀者的觀看策略,但是她們的策略都仍是悲觀和消極地接受電影中女性觀者的消極位置,接著便有學者開始從同性戀、雙性戀的角度嘗試提出不同的觀看策略。 史黛西( Jackie Stacey )在〈迫切地追尋差異〉( 1987 )一文援引佛洛伊德( Sigmund Freud )提出小女孩在前依底帕斯時期( Pre-Oedipus )具有強烈依戀母親的慾望此一理論,提出女性也有主動慾望女性的可能,這